鸽子咕咕
在一片莫大的寂静中,我的鸽子啼咕着。准备离开的我停下了脚步,听它们呼吸的起伏。它们几时才见着我一面?在早晨换水的时候,在傍晚添饲料的时候,只有在我想他们的时候。
整整一天的时光,唯有片刻与我相视。鸽哪,你的眼神中,是否闪烁着对我的留恋?我逐渐记起它们刚到我家时的情形。
笼子刚一打开,三个毛绒绒的小脑袋就探了出来。乌亮乌亮的小眼睛,打量着陌生的环境。一只灰头,一只花萝,还有一只白羽。它们都怯生生地往前迈了几步,扑腾几下未丰满的翅膀。
它们远从黑龙江来,比我先坐了飞机,遇上大雨延期,五天四夜粒米未进。可你看它们的样子,虽然瘦小的身躯里却迸射着强烈的活力眼珠子里精光点点。
也许是因为漫长旅途的拘束让它们倦乏了,也许是因为它们还很活泼,总之,灰头有点躁动了。它飞到了天花板上去,像是想要寻找回家的路,像是想要远离我们这两只丑陋的猴子。有了它做出头鸟,花萝明显壮了胆,蠢蠢欲动。只有白羽小心翼翼地伸出了脖子,转了几圈,又缩了回去。它悄悄地别过了脑袋,瞅我。
我的弟弟卓润十分紧张,他摇着我的手不停地喊着,怕它们飞走了。
我也是紧张得不得了。像是产房里刚刚抱过孩子的愣头青爸爸,不知所措。
幸好它们还很稚嫩,都是菜鸟,且是刚出生实打实的不掺一点水分,困了四五天也饿了四五天的崽子,都蹦跶不了多久。我瞅着灰头有点意思想要停下来了,就猫着腰一弓,手随着势头一拍一按,就把灰头抓住了。盛怒着和恐惧着的它在我的手里不断挣扎,我紧紧地握住它的腿和翅膀。可是我抓住白羽的时候,它却不怎么反抗,小脑袋别了过去,像是一个害羞的孩子。
我和卓润把他们放到五楼天台的笼子里,给它们喂了水。看着它们在皎洁的月光下不停地啄食倒映在水中的星光。是夜很静,只有远远的汽车的几声呼啸和隐隐的别人家的狗叫。没有萤火虫,也没有蝙蝠,只有一些白蛾在绕着灯转。它们仨紧紧地挨着,天为被,地为床,星星呢喃着相拥而眠。
渐渐地,渐渐地,它们适应了在我们家的生活,我也习惯了有它们陪伴的日子。
在它们刚刚被放出来学飞的时候,它们的一举一动都让我着迷,让我怀念,这大概就是我执意,痴意要再养鸽子的原因。
我刚打开笼子,灰头就把头探了出来。已经开始着色的眼珠骨碌骨碌地转,东瞧瞧,西望望,三步作两步跑了出来。花萝拍着翅膀出来了,骄傲地展示着它新长出来的紫色翎毛。(灰头和花萝的翎毛都是绿色的)可能是灰头和花萝给它壮了胆子,也许是外面的天空太过于湛蓝,阳光太吸引它,以至于它不再羞怯,小心翼翼地出来了。
它们兴奋了一阵后,就开始在地上不停地扑打翅膀。也许是麻雀大婶的长嘴巴,也许是蜜蜂妹妹的悄悄话,还是在基因库里找到的方法。它们无师自通,一个接一个的踊上了蓝空。
它们先是急速拍打翅膀,获得了升空的强大力量,“嘎达嘎达”的声音在空旷寂寞的巷子中回荡。等到像一只青蛙般跃出去时,它们就开始减速下滑,紧接着又向上飞行,周而复始,循环往复。它们就像是三只快活的精灵,时而振翅加速,时而侧翼翻转,时而展翼滑翔,时而乍停急坠就像是在玩蹦极一样刺激。从我们家到隔壁家,又从附近邻居家飞到镇子的东边的上空,抬头望去,它们像是在徐徐地向上攀飞,翱翔在湛蓝的空中,穿梭在云朵里面,把麻雀,把蜜蜂和我们俩远远地抛在这一个美丽的童话世界的最底下。
我靠着石栏,歪着脖子眯着眼睛静静地望,看着它们的身影,脚心一阵搔麻,心中一阵涩酸,眼泪在眼眶里打转。
我想起我亲手喂养的第一只小花鸽,第一只小灰鸽,第一只大白鸽……因着种种不能阻止的变故,它们都已不在了。可是现在,他们都像是从天国回来了一样,从云端中显露出它们昔日矫健的身影,又重新打开它们自己真实的翅膀,再次在我面前飞翔。它们随着这仨,一起让太阳给翅膀镀上一层金光。
它们飞着,盘旋着我的家。
“咕咕,咕咕”“咕咕,咕咕”可能是察觉到了我的思绪,也许他是在给予我柔情,似乎它用它宝红色的眼睛看清楚了我的内心,超越物种的鸿沟。原本,灰头卧在笼中,毛发蓬乱。可是它现在抬起了头,用喙整理着羽毛。硬气地粗着脖子,一鼓一鼓地“咕咕,咕咕”“咕咕,咕咕”
这首史诗让我呆住了好久。
当它们飞累了的时候,就会回到笼子旁边,绕在我和卓润脚边,用羞涩着和撒娇似的眼神看着我们,不时地啄几下我们的脚尖。我们蹲下去,将玉米放在手上喂它们。它们的头一下下地起伏,一下下地敲打着我的心。
像铁匠锻造一块铁,红热的锤子叮叮当当。灰暗色的杂念从我的脑海中剥离,让我的思绪逐渐像水晶一样透明。我看着他们流光闪烁的羽毛,心里想着一些温暖的事情。
鸽儿们,我们有多久没有见面,你那青绿色的翎毛,是什么时候长出了紫色?你那暗浊无光的眼珠,是什么时候变成了绚丽明亮的宝红?为什么你们,总是在痴痴地望着,不停地啼着?
那宝红色的眼中,流转的是不是对蓝色天空的想念?我这浑浊无用的眼里,流淌的是心中的苦累。
花萝死于肠胃炎后,我们就只剩下灰头和白羽。我本不是很喜欢灰头的,它没有花萝的灵巧和漂亮,臃肿而丑陋。
可是当花萝走了以后,它也长出了紫色的翎毛,不知道是迟来的发育,还是为了追悼花萝的魂灵。它呈现成一个等腰直角三角形,尾巴紧紧地贴着地面,头高高地昂起,胸脯的羽毛绒密顺滑,像一个欧罗巴中世纪的管家。它和白羽在街头巷道里窜来窜去,流连于金黄色太阳光的温暖,忘返在澄澈明净的天空里,不知不觉,都已经长大了。
它们都是孩子般的年纪,却享受着人类一生的乐趣。它们似乎没有烦恼,不用愁吃,不用愁喝,没有升学,没有房贷,它们仅仅是遵循着体内流淌的血液中蕴藏着的千万年来亘古不变一代又一代鸽子的快乐。
它们还在我们手上吃玉米,却不知道怕人了,它们依然回到我们身边,只是天真不复存在。
我还是喜欢着,感受着。靠着石栏,用手托着下巴,看它们飞。青春的烦恼,仿徨的前途,就在在西风中飘散。
白羽现在是妈妈,灰头现在是爸爸,它们有了一个小鸽子。
让人惊奇的是,它跟花萝宛如克隆。它长着灰头所没有的彩斑顶,长着白羽所没有的整齐的间断条纹,那是只属于花萝的褚红色迷彩斑。
白羽,灰白相间,灰头,一身瓦亮色的灰,花萝,一身褚红……
我盯着这个生命,想着另一个逝去的生灵,是命运还是巧合?
阿姆,是命运还是巧合?
我多愿意相信,这是上苍对我的补偿,对我的安慰,让我坚信,生命是奇迹,生活中有神迹,向我透露着来自天国的讯息。
几个年头中,我养了鸽子,几个年头中,我失去了阿姆。
有些时候,我不怎么想你,像是什么都没有发生,我照旧过我的生活。可是当我一次次推开家门,看见漆黑一片,看见空荡荡的房间,听不见了你急匆匆地赶来的脚步,一股悲凉从脚底升起,慢慢将我围在一个密不透风,隔音良好,谁都走不进,我也走不出的罩中。
有些时候,逢年过节,我一个人出去散步。在阖家团圆的日子里独自漂流,想要找到一点点节日的心情,可是却看见衣衫褴褛,捡拾破烂的老人,眼泪慢慢地随着脚印落在地上。我多么害怕发现在他们不经意回头的瞬间打乱我对你仅存的容貌的回念,我多么害怕在他们下一个弯腰的瞬间让我清楚地意识到,你不在我身边。
路上会逐渐灯火通明,太阳没有参加晚宴,他是怕我偷偷的哭泣。月亮啊,中秋的月亮啊,你告诉他吧,告诉他吧不用怕,不用怕我哭了。我已经在他脚下默默流泪啦,无声的哽咽啦,在一个空荡荡的房间中,充斥着灰尘的味道的地板上,用手没有指甲的软弱的手抓着,刨着,呜咽。
打从那以后,白羽夫妇再也没有孵出任何一只鸽子。
小鸽子有些木木呆呆,它刚飞的时候我很担心,觉得它飞不回来。上苍的旨意,它学会了,会飞了,不会迷路了,日益落发地伶俐。我们给它取名:红豆。
红豆生南国,春来发几枝。愿君多采颉,此物最相思。
红豆,花萝,前世今生。它虽有着孩提的童真,却时时凝望着天空,对着鸽笼若有所思。我担心它会活在过去的影子里。
不久前,我在窗户上发呆,忽然头上掠过了一道矫健的身影,挡住了照我的阳光。我急急忙忙地跑到天台上,是红豆,是红豆在飞。
它从前街飞到后巷,绕着我们家翻飞上下,盘空而上,像是在往云端冲去。它快速地拍打翅膀,仰头直上,直上,直上,冲破云霄。它在那些个云端上,吃力地拍打着翅膀,努力的维持平衡,一下又一下挥舞着烙印着只属于自己的花色的翅膀。它向世界宣告,这片沉寂的土地哪,放开你的牢笼吧。惘然间我有错觉,它是在看我。我那些个死去的各自的英魂,红豆以前的灵魂,花萝的记忆,从太阳里飞来,在云端下汇聚,形成一股巨大的推力,在它身下,托着它疲软的身躯,无力的小鸟,向上飞翔,继续拍打翅膀,冲破牢笼的束缚,冲进一片金光。它们向上,向上,青云溃散。
在我视线所及的范围中,在白云航母的航域里,红豆依然在飞着。在巨大的云端和湛蓝的空中,它就是一个闪亮亮的小点,它就是一个太阳,照亮一切死去的恶臭的事物。
它在天上放着光,俯瞰它脚下红一片,绿一片,白一片的肮脏城区,令人窒息的街道,恶臭的水沟。它突然发现,有一片更大更厚更高的云笼盖在这土地上方。它于是屏息凝神,缓滞片刻,又振奋起了翅膀。“嘎达嘎达”“嘎达嘎达”它要向上,向上,冲破束缚,在揭西县的天上,史无前例地来个解放。“嘎达嘎达”“嘎达嘎达”环绕揭西的群山,会颤抖一下吗?
去吧红豆,冲破这天,去吧红豆,照亮我揭西的人民,去吧红豆,向天堂致敬。在那一片无云的天上,会隐隐露着几个闪闪的大字:花萝走好。
可我那灰头和白羽就没有这样幸运了。它们连下了四窝蛋,没有一个新的生命破壳。
灰头的脾气越来越差,成天在街头巷尾不停地啄打着红豆,凶神恶煞。
有一天,我喂食的时候,白羽落在了我的脚下,不理睬我手上的玉米,也没有啄我的脚趾,默默的望着我。
霎时间,它仿佛又是那只依偎在我和卓润脚下的小小姑娘,眼神里是羞怯。原来它并没有长大,虽然它已经婚嫁,甚至孩子都能够独立生活了,可它仍然是那个楚楚动人,见了生人会害怕的丫头。
我这时才又仔细打量。它是多么瘦小,以前我都没有注意到。翎毛失去了光泽,胸骨突兀的现出来,嗉囊凹陷下去,如果不是我的眼睛昏花,它那天可能是流了泪的,在阳光下,直闪闪地耀眼,刺目。刺得我真疼。它多么无助呀。
这时,我听见了我那混账女婿的叫声,看见它穷追猛打着我的红豆,我的白羽的红豆。啊,白羽,我怎么忘得了你那天的恐惧?
我把灰头抓了起来,关着。也将白羽关进了另一个单独的笼子里。为了收敛灰头的暴脾气,为了恢复白羽脆弱不堪的身体。它们都被我残忍地剥夺了自由。就正是在这段时间,红豆飞出父辈的阴影,向着云端的高处飞去。
我又买了两只鸽子,一只叫赤脚,另一只叫绿豆,希望红豆能够在它们中间找到一个如意郎君,希望它们可以接下传承的重任。
除红豆以外的鸟都被关在笼中。而每每当红豆飞累了的时候,它就像现在这个样子,停驻在鸽笼上面,将脑袋高高地昂着,对着太阳。
鸽哪,你们几时才见着我一面?只有在我想你们的时候。鸽哪,究竟是什么常得你们不停地啼咕,久久的凝望?从此,我不再相信人类的诗歌有多么美丽。
你们眼里的波光,是对我的思念吗?
你们眼角的余晖中闪烁的,是对蓝天的不舍吗?
我注视着它们,有的卧在笼底,有的蜷着一条腿吊着。太阳在挥霍它的光明,清风跟着时间走去,我们目目相对,空中的硕大云块俄而骤变千姿百态,几只麻雀扑棱着飞过,留下啁瞅余音。
鸽哪,为什呢你们常得我痴痴地想望,痴痴地喃语?阳光照着红豆,把它当成了金豆,它粗起了脖子,胸口一起一伏。
来吧!所有的日子都来吧,痛苦的,甜蜜的时光。
灰头站起来了,接着是白羽,所有的鸽子都起来了。它们抖擞着翎毛,脖子粗粗地鼓着“咕咕咕咕”“咕咕咕咕”。
唱吧,所有的日子都唱吧。希望的,热爱的一切都放声地唱吧。
在这破败的土地上,没有一丝歌声,人们行尸般生活。我向上看,见不到真正的光,我向下看,又看不到真正的暗。
来吧,所有的苦难,所有的束缚来吧。我惧怕你们,可是来吧。我想要望见阴云外面的世界,来吧!
我的已经逝去的鸽子们俨然加入了合唱,我似乎可以想象得到阿姆的笑脸。从往昔到现在,从尸体到灵魂,它们的歌中,我们的歌里,有着永恒的信念,亘古的追求,无论是在哪里,无论天晴雨阴,无论明天太阳是否不见,谁都阻挡不了,这些飞行家们,我心目中真正的英雄们,乘风破浪的想望。
来吧,我的翅膀。来吧,我的力量。
它们在风中呼喊,呼唤向往已久的生涯历险。在这一片广漠的大地上,只一片天,一座房,一个人,怎么栓得住它们冲破天际的想念?
只为了寻找一种感觉,只为了享受那一股执念。
鸽哪!
天边卷来一阵飓风,是列子。朗朗的笑声携着六气之正,那是庄子。一只嘶鸣着的天鹅划过太平洋,看它驼的是谁?梭罗。
是红豆,哦不,是金豆,展开了翅膀,让我乘坐上去。奋力一振翅膀,腾空而起,我向他们飞去。
列子,庄子,梭罗,远远地在西天之巅向我招手。金豆飞着,向史无前例的高端,向着一个更大枷锁的牢门。
谁在拍打着翅膀,谁在飞翔黄金世界。
啊,我的明天。